4. 我信郎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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问心堂后院中的佛桑花被风雨吹打了一夜,开得恹恹的,正房内的浴室,眉眼姝丽的女郎正面色红润地抱膝坐在浴桶之中,身后乌发垂落,如墨云流动。

日面舀起瓢水轻轻浇下,雪肤滑如凝脂,连那花瓣与水珠都挂不住般纷纷滑落。

兰亭闭目靠在桶壁上,听到日面担忧地问:“娘子和那苻郎君在殿内说了什么,出来竟连伞也不打,可是那姓苻的欺负了娘子?”

“他并未欺负我,是我想起了旧事,一时情难自已。”她安抚一笑,原本清冷的脸上瞬间活色生香。

日面这才放下心来,又看着自家娘子雪白的肌肤重重一叹:“娘子花容月貌,合该做那高门大妇,如今却流落到这荒凉边城来,只怪那李氏五郎是个没福分的,好好的婚约也这么丢了,还去做那劳什子匪寇,害得娘子受人欺凌。”

见兰亭皱眉,她自知失言,只讷讷道:“好在娘子自有本事在身,咱们终究逃了出来......”

兰亭只是又想起龙母殿内的情形来,那时她一心求个答案,苻光在她耳边说的两字是,水匪。

她一时心跳都慢了半拍,随即狂跳不止,一时讶异于这人毫无保留地交代,一时难忍于这令她受尽耻笑的身份。

三年前,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,李氏五郎李霈,也是在举家被贬之时,为了逃脱流放,落草为寇。

一时心乱如麻,兰亭已经顾不得许多,只能仓皇逃出那龙母庙。

但日面提醒了她,如今她是押上了身家性命才逃出那吃人的长安,摆脱东宫为妾的宿命。她要尽快破了这悬案,重振问心堂,才能赢得真正的自由。

水花四溅,兰亭自浴桶中起身,伸手道:“日面,更衣。”

*

苻光在漆黑的厢房内坐了许久,云渠才从赶回房中。

“当家的,龙母庙中那批赃银已经转移。”

屋内没有点灯,高大的郎君在窗棂边上坐了许久,闻声才道:“可有尾巴?”

“不曾。”

“老规矩,散出一部分,带走一部分。”

云渠领命应下,才大剌剌坐到屋内壶脚胡床之上,从案几上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。

“当家的,这问心堂的东家娘子,是您的旧识?”

窗边的苻光这才转头看他一眼,“从何说起?”

云渠嘿嘿一笑,又因旧毒刚解有些难耐地咳嗽了几声,“咱们进城的法子多得是,老马家的车行不出车,您又何必非得上那拐子的车去!”

苻光玩味一笑:“兴许你当家的我热心肠,看那拐子不顺眼,要行善事呢?”

云渠大手一挥,黄色的须发都翘了翘,“别人不知晓,我还不知晓么,您何曾管过闲事?何况您要真是一时兴起,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带我来这问心堂求药了,我这旧毒左右死不了人,忍忍就过去了。”

淡黄色茶汤入杯,苻光起身接过来饮下,“你还真是不怕死。”

云渠好奇道:“那兰娘子与您到底是什么关系?看样子她好似不认得您似的。”

又赞叹道:“不过这手医术可真是不赖,我这旧毒自从......哎,不说也罢,总之,我可得好好谢谢人家!”

苻光并不打算理他,只嘱咐道:“好生休养。”

随即起身出了门,云渠连声“哎”了几下,廊庑上却已经不见了人影。

“嘁,就是心虚!”他絮絮叨叨地上了榻。

兰亭到时,苻光正在屋顶上拭刀。

大雨初歇,檐下只余点点雨滴,顺着那集雨的莲花铜链而下,无声无息地汇入青石板路上。

她带着日面缓缓而来,雨后闷热,身上已换了件鹅黄的衫子,绢纱料子轻薄,勾勒出姣好的身段,胸前一抹雪白摄人心魄。

兰亭远远地便看见那人屈腿坐在二层的博脊之上,玄色衣袍融入夜色之中,夜风扬起发丝,银色宝刀抵在腿侧,正拿着条巾帕细细擦拭。

“苻郎君。”她收伞立于院中,仰头看他。

那人手下微顿,瞧也未曾瞧她一眼,“娘子星夜来访,有何事?”

兰亭未答,苻光也不动,只是将那柄宝刀收入刀鞘之中,拾起脚边酒囊,仰头倒入口中。

却听得院中女郎郑重道:“我信郎君。”

入口的酒瞬间纳入肺腑之中,辛辣回环,他无意细品,下一瞬身影已经掠至廊庑之下,站在不远处看着她。

“娘子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?”

他靠近她几步,抱刀而立,字字落地有声:“娘子想知道,我无不坦诚,既然知晓我是做什么营生的,娘子就不怕惹火烧身?”

说到最后,已经带着些讽笑。

兰亭却依旧平静,她提裙盈盈下拜:

“我知晓自己在做什么,在说什么,郎君做匪寇也好,做官爷也罢,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。郎君以诚待我,我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。方才神殿之中,是我想起旧事,略有失态,请郎君勿怪。”

她抬目将他凝住,语气愈发坚定:“我要夜探刺史府,还望郎君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
苻光站在阴影里,瞧不清表情,夜风袭来,檐下六角铜铃叮铃作响,暗香浮动,月色温柔。

对面的女郎乌发松挽,云鬓花颜,眉目中却带着说不尽的清冷傲然,她与他相对而立,就在这一明一暗之中。

半晌,风中传来一声轻笑。

苻光上前一步,站进了灯笼所及的昏黄光影之中。

“好。”

*

子时三刻,刺史周府内万籁俱寂,落针可闻。

兰亭被苻光裹挟着翻过刺史府的围墙,又跟在如同大猫一样的郎君后面悄悄摸进了后院。正要去寻刺史千金的屋子,却被一队巡逻的护卫阻挡了去路。

一只大手毫不犹豫地揽住她的腰闪进一旁的墙缝之中,屏息等着护卫经过。

她为了方便行动特地穿了窄袖胡服,但二人此时难以避免地贴在一处,喘息起伏间,连对方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
兰亭从未与男子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,不自在地移开目光。

眼前这人好似看出了她的窘迫,已经努力和她保持距离,却架不住墙缝狭窄,无处可躲。

她庆幸黑暗中无人看见,努力稳住心神,思索着刺史府的这桩悬案。

伯父裴行道告诉她,几个月前接到岭南道问心堂邱总管来报,说是溱州郡县十余家分堂受到刺史府责难,悉数关门歇业,只因那刺史府千金服了堂中所卖补药得了怪病,前去治病的大夫都被抓进了大牢,无论邱管事如何打点,那刺史府就咬死了不肯放人,连探望都不许探望。

眼看着复业无望,那大夫还要判处秋后问斩,管事无奈,只能急报求助于东家京城裴氏。

刺史府背后是太子外家、国舅夫人,府中千金又是闺阁贵女,问心堂因有前车之鉴,不敢胡乱再派人前去诊治,只说能派来裴氏说得上话的人最好,若是懂些医术的女郎便更好了。<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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